記憶臨界點(之五)
文/王瑋廉
吉興在《勇媽》之後沒幾個月,大約就是在春天剛結束的時候,問我要不要做戲。「一個坑!」其實我已經記不清這個坑和那個坑究竟是哪個坑了,總之還是計劃裡要執行的案子,原本應該是林文尹要導的,但這傢伙考上了花蓮東華的研究所並選擇說byebye,於是問我願不願意接手。「好啊!」後來我相信人類圖裡說我們這種投射者生來就是等待被邀請的人。明明選擇實驗劇場是為了林文尹要去,現在換我。那時我也在北藝大旁聽馬汀尼老師的課,我跟她說我要做惹內的《陽台》,她瞥了我一眼,說「小孩玩大車,拿磚頭砸自己的腳」,不過我想她忘記早在四年前,在那間考場的教室,她就告訴過我「這位同學,你可以停了」。
同樣再度進行甄選、排練、開會、吵架、哭泣的輪迴。為了有夠大的排練場地,和文山社教館做條件交換。在樓梯間,我被吉興一句話「你排練次數排的太多了」,教我又氣又委屈地哭。這麼大的一個本子,照現有條件根本無法依惹內寫的那樣排,如果走寫實表演下去肯定死絕,惹內「死的活」的精神也必遭背叛,必須找到可以與他劇本對抗的形式才對得起這個鬼。我請林婉玉修本子,又修又改第七版、第八版、終極版、終極完整版,同時要演員把那還是多到嚇死人的台詞全都背起來,但我心裡頭明白,這些都是無用的,我無法用做布雷希特的方式來做惹內,我終究會毀掉惹內來表達我對他的敬意。我開始實驗我的「虛物練習」、「身體速寫」,要所有演員做一些抽象到不能再抽象、無聊到不能再無聊、完全失喪既定表演內容與表達意義的身體運動;我要浪費時間去捕捉不具有現成觀演價值的東西,我想要做一齣不符合常規、看起來破敗又難看的戲來表達惹內的生命觀,我覺得,在深深意識的底層,其實是我走到了創作能量的盡頭而想要藉著惹內來毀掉我自己。
燈光雷諾強烈地建議上半場那個「虛物練習」絕對不可以搞這麼久,觀眾會不耐煩,可是我說我就是要觀眾不耐煩,他說但是搞五十分鐘太過分了,意思的傳達反而會失效,但我就是要它失效,我就是要它不可以,我就是要逼它(誰?)放棄到不能再放棄,而我認定表演的靈光就會在那裡。不過我想我錯了,因為表演的靈光是不可求的,不過我想我也成功了,因為當首演時我自己坐在觀眾席,看著由水銀燈打出一片死白的舞台,所有演員做著觀眾難以理解、越來越枯燥的動作,在某一秒我完全體認到——這真他媽是一齣難看的戲。聖誕節檔期,票全部賣光,一個座位不剩,我想我做了自有臨界點以來所能遭受最大傷害的戲——某個劇場人在中場時從座位上跳起來,說「這種戲如果再看下去就是浪費我的生命」;某個戲劇系的大學教授在看完之後說「我再也不看臨界點的戲」;半年後在「青創會」,當Wing鄒蕙筠知道我就是那個《陽台》的導演時,她瞪著眼睛說:「你知道當時我有多生氣嗎?中場我打電話給朋友說我看了一齣多難看的戲,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浪費我的聖誕夜,但我還是走回去看下半場,我就想知道這個戲還能有多糟」,然後她要求我回答她所有心中的疑問。吉興說他這輩子演戲從來沒有崩過台,「你知道有一場全部的演員都垮了嗎?完全失去信心,所有人一直往上舞台退,我看了一下,就剩我一個人在舞台中央,可是連我也怕啊!那從觀眾席傳來的壓力……」。作為一個不成熟又任性的導演就算了,重點是拉一票有經驗、有學歷、有熱情的演員下水——溫吉興、朱正明、喬色分、鄧禎滿、鄭大偉、張舒懿、游珍妮、徐穗青、陳信雄、王奕傑、黃煒翔、戴翔阡、吳哲偉,天哪!還有阿晒賴志成,那個傳信官叫什麼子雲來著,一樣吃苦耐勞的胡心怡,一樣服務到家的Jeff,第一次接校外演出案的舞台設計張哲龍,還有我忘記名字的服裝設計,文宣設計,雅文是來幫忙什麼?影片又是誰拍的?我們溜進華山禁止進入的廢墟偷拍,是楊老斌嗎?張吉米好像來劇場帶過一次暖身,婆子詹慧玲在第二場的後台說,「沒關係,你想要怎麼做劇團都支持」……。
《陽台》演出結束,然而這群人每年聖誕節都集合開「陽台趴」,延續了好些年。戲散,人不散,吉興說「我們會的就是搞人」,當然,人也還是會散的,對我來說,劇場的本質和生命的本質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