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臨界點(之三)

記憶臨界點(之三)

2017-10-26 我的臨界點記憶 0

文/王瑋廉

回到台北,進了台大大門口一號館的戲劇系所。我們是戲研所第六屆,恐怕也是創所以來(我想也包括以後)最不受教、最頑劣的一班,舉其上課擺臭臉、嗆老師,排練時和老師對罵到向老師摔椅子,讓我們這一班充滿了戲劇中該有的生命力;這是千禧年進來的一班,他們生於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也是很快就體會到起飛後空虛的一代。研究生的身份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藉口,讓我能以學生的資格多延續兩年我想做的。戲研所激烈的愛恨情仇三年半,我同時也在民樂街六十八號,所謂「後田啟元時期」的臨界點生活。

在很開始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地方的人很難搞,雖然到很後來我才發現是因為我也是個很難搞的人。剛去臨界點沒多久,有一次我要上四樓辦公室,在經過三樓的時候我看一個又瘦又長的人坐在板凳上,像是準備要排戲。作為一個新進的、菜鳥的、怯生生的我,可以感覺他應該是這個團的前輩,於是便以低頭旁行的方式默默從牆邊滑過,而眼前這個人臭著臉,正眼都不想瞧我一眼,卻又同時向著我投以不可忽視的殺氣。「好啊!現在這些來的的人是連招呼都不會打了是吧!以後就不要讓我再看見你。」我人還沒上到四樓,即聽見三樓傳來那具有金屬質感、電鑽一般的吼聲,那時候連他名字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我立刻由衷傳來一陣和著委屈與怒意的恐懼,然後抬眼,看到正在四樓辦公桌前、戴著大眼鏡、盯著螢幕抽煙的吉興轉頭看向我,在我還沒來得及解釋的時候,他癟著嘴向我搖搖頭,然後一貫緩慢地站起身,拉著我走回樓梯往三樓探頭。「說話啊!」吉興看著我。「你好。」不過我說的這兩個字早於半空中撞碎在一面無形的牆壁上,遭到否決。這個人是「美美」,蕭華文,創始團員,第一版《白水》的青蛇,那個難看的《歌德之城》的導演,後來當我二零零三年在《白水》裡演青蛇的時候,他曾幫我按摩我業已勞傷的身體。吉興常說,臨界點以及那個時候很多的小劇場團體都是用這種「傷害性」的方式、在對方身下劃下傷口的方式來做連結,就像家人那樣,而臨界點殺的可兇了。「就像牛,」吉興的比喻,「你一定得在牠身上烙下印記,這樣才能夠彼此確認。」

我生活在臨界點的時期已經是換林宏泰睡在四樓辦公室地板上了,我也開始在「在我們的房間裡戲」、「志同道合」劇展做創作。《華爾特與桃樂絲》(二零零一年)是我第一次自己寫又自己導的戲,找來研究所大我一屆的Walter許仁豪,和我後來的「勇媽」之一朱小妹朱心瑩合演。這個劇本收在臨界點《狂睡五百年》的集子裡,至今還會收到有大學生想演的來信請求。秋天,我參加了曾啟明導的《特洛伊的謬思》,那時候的「兩廳院海闊天空實驗劇展」,年少如我,為能夠進到「國家級」的實驗劇場而且一次演出九場感到相當興奮。我演Andromache,特洛伊英雄赫克特的妻子,在戰爭中悶死了自己的孩子。我記得有一次在民樂街三樓排練的時候,我在大段獨白中哭到泣不成聲、收不回來,啟明讓我哭完,問我「還好嗎」,我說可以,之後繼續排練。幾乎三天兩頭就到民樂街臨界點的日子,就算劇團沒人,擱在鐵門框上的大門鑰匙拿了就開;午後一個人窩在二樓黑膠地板發呆、在後陽台看對面的外國人刷牙、在老窗子邊聽樓下居民聊天、在四樓翻看櫃子裡過去的資料。那地方有一種氣味,是嗅覺的也是非嗅覺的,也許是一種記憶的,就像乾貨一樣,像劇場演出,會把生命當下全然封存起來的那種氣味。

林宏泰也差不多就是那個時期在臨界點的乾貨了。他睡在四樓地板真的讓四樓味道很重,但也就是這樣,這棟老房子是個家,而且總會有個最不事生產的孩子成天窩在裡面,也就是這樣,我和他變得很熟。我們用以前那種有長臂桿的投影機打投影片,以手動的方式在《X》(二零零一年)裡做後來powerpoint一分鐘就能做到的動畫效果。他說他想要導一齣有劇本的戲,要我寫,然後我寫到腦袋缺氧在二樓昏倒,寫出《打樹記》(二零零二年),然後他說他其實沒有要那麼長的劇本,但也只好硬著頭皮導,導到後來導不下去,放著不管,我只好又拿過來導。就是這樣搞來搞去——排練的時候用一些莫名其妙的方法瞎整;拿一些葛羅托夫斯基、塔可夫斯基、布列松、史坦尼的文字說我們要做的就是這個;排完戲繼續喝酒聊創作聊表演聊到無話可說,然後坐在後陽台抽煙各自發呆並說這樣的無聲很感動。這樣的屁感動在我所待的臨界點時期幾乎充斥於所有在那裡活動的人身上——吉興、吉米、文尹、雷諾、阿明、綿綿、瑋婷、心瑩、小可、婉怡、奕傑、陳聿、美月、菜刀、小飛什麼一大堆的。當我自己在排第一版《在外婆的死之前》(二零零二年)排不下去的時候,便跑去和吉興、文尹在二樓黑膠地板上喝酒聊表演,然後隔天林文尹就來幫我排,搞到我在排練場痛哭半小時;排林文尹導的《白水2003》排到整個人起乩,在三樓排練場跑跳翻滾直到被吉興硬是按了下來,用力捏我筋肉才讓整個人洩氣、動彈不得;把研究所的同學拉來,排周力德寫的劇本《劇場時光本紀》(原劇作名《排練場的故事》,二零零三年)在三樓演出,聽說該演出創下一場塞進八十名觀眾的紀錄(還有人因為空氣太悶跑到外面吐),之後,這個劇組裡的蔡孟芬、蘇芷雲、胡心怡、周力德和我立案成立了「瘋狂劇場」(二零零四年),三年內瘋狂地搞了八齣戲之後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