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臨界點(之六)
文/王瑋廉
這是二零零五年八月,第八屆「志同道合劇展」,我以瘋狂劇場的名義回到臨界點做戲,同檔期還有百樂門大戲班、五節芒戲店。回看當時的宣傳上面寫著演出地點「臨界點生活劇場」,台北市民樂街68號3樓,這時候的二樓已經裝潢成「白水藝文空間」。《姊妹仨》是我在這棟房子裡上演的最後一齣戲,演出結束後不到一個月我便以第一屆雲門流浪者的身份奔赴日本橫濱找九十九歲的大野一雄。
契訶夫的《三姐妹》,我最愛的劇本,找來我媽演大姐奧爾家,她打麻將的牌搭子素梅演瑪莎,以及阿滿鄧禎滿演小妹伊蓮娜;三個胖女人在舞台上演契訶夫的角色,更演她們自己。我那時候需要一個年輕、憂鬱、女性一眼望去會被他吸引的男演員,找了半天,最後由這齣戲的燈光、舞台設計Wing鄒蕙筠引介,找到了剛從北藝大畢業的陳恭銘(現名陳懷駿)。我和恭銘只合作過這一次,排戲的時候我要他在牆壁上畫畫,要他講自己的生活點滴,要他做一些和劇本無關的東西,我用這棟樓的工作方式和他排練,他很不適應,但我知道他有這棟樓裡面人會有的特質,只是需要時間與信任去處理內在狂烈的聲音。這位男演員開場便要獨自一人演完《三姐妹》的第二幕,說全部角色的台詞,還得讓觀眾不致太過迷失,這位男演員辦到了,十分迷人地。Wing用幾塊棧板就創造了非常豐富而有層次的空間,加上她的燈光,打出這房子本來就有的記憶;黃美雅用很少的音效,點出時間;兩個胖媽大跳探戈,素梅阿姨清唱我媽最愛的《初戀女》,阿滿在民樂街路燈泛進來、三樓窗邊留下最深的剪影;恭銘凝望的眼神、共振的聲音、現場的吉他,且最終以東正教的俄文禱詞為這些人、這些女人、這些活著的人的生命青春告結。他在胸口既沈而重地敲了三下,「咚,咚,咚」,空空地迴響。
為了向當初我所在的臨界點,那時候觀眾用五張當月發票就能進場看戲的臨界點致敬,在已然一張票賣二百五十元的志同道合劇展,我向婆子提出《姊妹仨》這一齣不做售票,免費;畢竟當初我也是因為聽到阿明說了這個關鍵字,然後摸上了這陡的會摔死人的樓梯,展開我「劇場人」的創作生活,畢竟在什麼都進入市場機制的第二個千禧年之後,這地方依然是個無法世故起來、跟不上潮流的難民營。吉興說,「有了錢,反而run不下去」。
從一九九六年五月在中山大學演藝廳看了《瑪莉瑪蓮》的那天開始,一直到二零零五年我做完《姊妹仨》去日本之前,在這所記憶的,是我的臨界點生活,趁著這幾天「共學講堂」在辦臨界點三十年的講座,抓空檔寫下來。今天四天五場的講座結束了,我的記憶臨界點也告一段落。記憶是會騙人的,就像文字一樣,然而也只有當它被寫下來,被觀看,這些虛構的過去才得以用假裝真實的模樣,偷偷地向我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