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2004 我的民樂街記憶

1995-2004 我的民樂街記憶

2017-10-11 我的臨界點記憶 0

文/溫吉興

這個團叫做臨界點劇象錄2

1995-2004
我的民樂街記憶

當兵的頭一年,竟然也用假期看完素君及曼菲老師演田毛毛的「魔宴彌撒」,阿忠和守曜的「日蓮。喃喃自語的島」.(因為素君老師,我和阿忠曾經去北藝大上她的青衣課一個學期)

但田毛毛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有日,放假回劇團,毛毛在,他看起來簡直黑瘦的像鬼,骨瘦如柴,我們坐在劇團窗邊的長椅上聊些事情,不一會兒,他斜靠在我肩膀上嚶嚶地哭,說他面對即將死去的恐懼.

我還在當兵菜的水深火熱,完全無法擠出話來安慰他,也完全無法回應,畢竟,他像是我劇場的父親,實在,我也無法接受他軟弱的模樣,從此,我幾乎確定我應該是個缺乏感情或同理心的人.但可怕的是,我竟然完全不了解自己何以無動於衷,說真的,他以前意氣風發,神氣十足地模樣,是我得以佩服的緣故,但如今,我對於自己的無動於衷甚至輕視,慚愧的可以!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一年前離開去服兵役,怎麼就人變成了這副模樣?他當初丟給我關於愛滋病的研究資料,描述病發及急速衰竭,我是都有理解了,但,你不是一直都撐下來了嗎?你不是都撐了十年了,再撐下去啊!為何說這些喪氣話?

我那些心裡的話,一句都沒說出來,只希望他照顧自己,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毛毛在他住院的這一陣子,聽旁人說,他已經是個巨大的黑洞,要把所有人沉了下去……幾乎,沒人能承受他的索討了……

我不再每個星期天回去劇團呆坐一下午了,在田毛毛過世之後.
一整個長的時間,我靜靜地,偷懶地把自己藏在龍岡大操場邊上的營舍後頭,利用自己出公差的機會,把自己前面那兩年發生的事,一件一件細細地回想一遍.

1997年11月即將退伍,我有些補假,在退伍前,一次修完,回到民樂街,我睡在劇團,一個空空如也的劇團,再也沒有人來,但,為何這個地方還租著呢?每個月的三萬房租,就這樣空著?幹嘛還不退租呢?我懶懶地在二樓晃蕩到四樓,四樓堆著田毛毛及劇團的雜物,就一堆,堆著……我也不整理,就一件一件的看著…..

我看著牆壁上的洞,想著,1993-1995,想著洗地刷地,想著刷油漆,想著排戲,想著那片綠色地毯上的翻滾,想著穿著旗袍拍劇照,想著排光陰時起生理反應的糗事,想著在排戲時被田毛毛刁難問倒時,脫口說出我是好人,十幾個人都哈哈大笑!.想著一次被責罵,氣得奪門而出,然後根本不敢走遠,蹲在馬路邊,玩石子,等時間差不多,就回排練場,想著,想著,想起當初,自己在陽明山上租屋處,清楚明白跟自己講,既然決定要去劇團,鐵定不能後悔,退縮…….

我看著牆上的洞,隨手將地上的補土拿了起來,開始,補著牆上的洞,補了一晚上,哪裡有洞就補哪裡,第二天,所有的土像適應不良似的,全部流了出來,拿起工具,再補…………………………我心裡想著,三個選擇,一是進演藝圈,二是回台東,三是留在劇團幫幫手……….

從補洞開始,退伍後,我直接到了劇團,開始整理劇團的東西,開始找人,開始動腦筋,開始找錢,開始寫企劃書,反正時間多的是,反正……也沒人,反正,屋子空著也空著,有人說臨界點樹倒了………那就扶起來……反正,有很多的時間反正…..

劇團剛演完一小組戲,李拓梓,陸慧綿,張吉米,在劇團演出,一場幾個觀眾,看完散戲,那時候就叫在房間裡戲,我一邊幫幫手,一邊想人從哪裡來,錢從哪裡來?

1998年,我記得非常清楚,就在綿綿和幾米作完演出後,我找他們聊,討論要把劇團做起來,然後,找家嫄文尹,說,我們來做戲,一個月做一部,就在劇團演,宏泰和雷諾也來,單靠我們幾人的本事,一個月一部戲,衝了!………

第一部我做果汁男孩,文尹家嫄小可演,二月演出就在年初五,………..嗯……看來的確衝動了點…….平常做戲都不見得有人看…..過年間,誰會來看戲?
第一場,只有一個觀眾,………那就演吧……演完一樣開座談會…..
那個觀眾說,
你們………演得不錯啊,可以下回去實驗劇場演……
既然,唯一的觀眾都這麼說了……….

你看!有前途吧!………文尹做下一部「對話」,我和文尹演,家嫄做「蝶變」,小可和婉怡加進來,每個月一部戲,就四、五個人輪著做導演、演員,雷諾比較吃虧,他其實想做戲,但只有他做得來燈光技術,他白天在鎖頭工廠上班,下了班過來,所有燈光的事情,就他包了……..

其他的時間,我早上一睜開眼,就開始打電腦,寫企劃書,第一份企劃書,寫了兩星期,因為我不會用倉頡,只會用注音輸入,有時晚上演出完,開完座談會就直接上樓寫企劃書,那時只有國藝會一年兩個會期,還沒有文化局,送出企畫書,一直到一年半後,才拿到第一份補助,研習的案子六萬元…..

我請所有老團員,都回來助陣!蕭華文,建隆,啟明,全都回來,我要找人,找錢,所有能做的我都要做……絕對不能讓劇團倒掉…….

有天,我在四樓睡覺,底下有人按門鈴,我開了鐵門,一個老先生走上來東張西望,他說他是房東,我們已經一年多沒繳房租了,他說他來看我們是不是搬走了?……..

一個月一部戲,繼續衝下去,前台,印票,做DM,燈光道具,觀眾席,全都自己做,一張票賣1oo元,每年九月,還在劇團做一整個月,每個星期都演出的志同道合劇展,免費不用錢!(發一次DM,要騎著車到整個台北市的誠品及金石堂書店放)

那一年冬天很歐洲,老蠶遊記,繁花聖子,鴿子,畢卡索,強尼強納森,此屋不堪使用,春天、夏卡爾、,冷酷異境,哥德之城,哈姆雷特,命運遊戲,約瑟,克尼克傳,女’童,藍飛機,第二屆志同道合,第三屆志同道合,第四屆志同道合,特洛伊的謬思,魔法師,陽台,勇氣媽媽……
劇團演完還不夠,去實驗劇場演,去華山,去戲劇廳演,去台中,去台南,去高雄,去台台東演,去香港演……..

以上,都去過了,去演過了,補助一年一年都能拿到些,一直到扶植團隊,…….一直到成立白水藝文中心…….

瘋……有夠瘋…..從一場一個觀眾,三到五年間,整個劇展,一晚上三到五部戲,觀眾擠滿80個人,我們演出場地只有12坪大……有年于善祿說,能不能讓所有演出劇場上台,於是,台上三、四十人,觀眾席六、七十人,全擠滿了在開座談會….

阿明總是來看戲,就叫他一起做,瑋廉來了,瑋翔來了,亦傑來了,傅子豪來了,楊理容,莫子儀,百樂門的,曾雲鈴,蘊之,洪瑋婷,穗青,嘉容,宜蓉,陳芳芳,蔡明璇,可璇,張遠謀,朱心瑩,……就像梁山泊……..該來的都來了…….

每個人要做戲,五千元打死,所有的收入都拿去繳房租…

王墨林的「黑洞」在這裡演,文翠的「蛇我寂寞」在這裡演,…..文翠說:吉興,你做的表演叫表現,我做的叫分享…..喔,……我記下來……

在哪幾年,青春中最精華的時間,與這些人,都把時間停留或在民樂街的地板上駐足過….我深感榮幸……

但青春是會對旁邊的鄰居造成威脅的……畢竟…我們任性又放肆…..

住左邊隔壁的畫家老夫婦,怯怯地小聲說,你們可不可以不要敲牆壁,住右邊隔壁的大叔,每回演出前,必定用力拽地下鐵門,住後面的外國人,總用咆嘯抗議我們的演出噪音………

民樂街68號的一樓一直是間賣素食乾貨的零售店,出入必打招呼…..但…我印象空白了…..66號一及二樓是畫家夫婦便宜租給偶戲館,師傅是李天祿的兒子,但他好像姓陳……..偶戲館的負責人是羅賓,荷蘭人……民樂街對面總擺著一個米糕攤,老闆和女兒顧攤子…….在過去幾間,那間旅社叫做江山大旅社…..

有一天,在經歷我們無數年噪音干擾的右邊鄰居大叔的老婆也就是大嬸,給我招了招手,我怯怯地去打了招呼,不知她有何意圖?她帶我一路往他們屋後去,指著一堆椅子說,你們有需要這椅子嗎?送你們………

在劇團結束很多年後,在永樂市場,竟不期而遇當年那位火爆踹門的大叔,後來,他們也搬走了,主動招我坐了下來,然後請我抽菸,問了問,我們搬去了哪裡…….然後,我和他沉默地比鄰坐了一會,各自看著永樂市場的人群……

想起,拍了鴻鴻的人間喜劇,就在民樂街拍,「白水」也在戲裡,婚紗照也在民樂街拍……想起吃素兩年吃的素食店,老闆娘視我如親弟弟,還有那個只有一片帆布巷內的小麵攤….

31歲時,和宜蓉結婚,開始想轉行,但不知道為何就是轉不了,過了一年半正常人的生活,在暑假,宜蓉不上課的時候,兩個人用了一整個暑假,把「狂睡五百年」的劇本集排版出印成冊.然後,我一個人住去了圓山頂樓加蓋,開始寫部落格,兩天寫一篇,不知道要用來幹嘛,反正就是寫….

我35歲那年,劇團結束了在民樂街的日子,我失去了黑膠地板,然後開始在台北流浪…..我還想做演員…雖然用兩年的時間,一連做了十七部戲,演了差事、黎煥雄、王嘉明、楊士平、黃少民的戲,每天過著讀本、排練、運動的規律演員生活,一直到生活無以為繼,但精神飽滿,後來開始到電視圈做小演員,租屋一路從圓山到新店再到永和,然後,開始小劇場學校,再從中正紀念堂,再到寧夏夜市,繞了台北一圈,47歲,還繼續住在小套房裡……還可以接受….因為我把我自己的黑膠地板找回來了….

用18年的演出檢驗那兩年在劇團學的,對的留下來,不對的就扔掉,然後,懂了的,反正,留著也不會增值,就分享給有需要的人……

沒有變的更好,只是仍然努力地把所有事情記下來不想忘記…….

這個團在民樂街68號.

寫在2017年10/26-29共學講座03 臨界點劇象錄及其經歷的年代 之前